盒饭里的岁月
我正好在国庆之前坐了东方航空与海南航空,前者发给我一个小面包与一瓶水,后者发给我一袋小饼干,饮料任选。看来,飞机餐真的在“缩水”。
航空公司削减飞机餐的理由很简单,节省成本。如果每份飞机餐成本减少1块钱,航空公司每年至少能省下1个亿。
历史上记载的第一顿飞机餐,距今正好100年。没想到正是在这一年,空姐们“要牛肉面还是鸡肉饭”的灵魂发问,成为了记忆里的回声。
我的最后一程是川航,这是我第一次坐川航,早听说它饭食美味,还会赠送一两勺老干妈,可惜,我还来不及吃到传说中的川航盒饭,它就已经成为了历史。
其实说起来,飞机餐也好,火车上的盒饭也好,虽然饱受嫌弃,但都承载着旅行中的意义与旧时光的回忆。
绿皮火车的历史也是有限的,春运时人得从窗口塞进去的客运奇观成为历史。它被空调火车取代,后来又有了更快的动车、高铁。
人们的旅途时间在缩短,火车盒饭的价格却在不断提升:15块、25块、45块、60块。前几年,不断供的15块盒饭成了历史,卖完即止。许多人转而选择了泡面。
我们的高铁盒饭,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备尝诟病。越卖越贵的同时,越来越难吃。
日本人习惯吃冷食,这给他们的便当文化开了一条阳光大道,推及他们的铁道便当,许多都是饭团、果子、冷菜做的拼盘,冷食文化使得他们的便当种类繁多,花样百出。
不过,日本和台湾铁道便当有一点确实做得挺好:上等米饭,造型优美,饭盒精致,十分用心。
因为好吃、好看又不贵,日本的北海道海鲜便当、神户和牛便当、广岛鳗鱼便当,台湾的池上饭包、奋起湖便当、花莲怀旧铁路便当等都成了游客必打卡的美食。《十二道锋味》里,谢霆锋就带着舒淇吃了台湾的火车便当。
对比起来,我们的火车盒饭确实心酸了点。不过,我们有强大的外卖呀,实在不爱吃,铁道外卖等着您。
在中国,盒饭似乎一直带着一种负面色彩。除了旅途中它所代表的低档口味、粗糙体验,它还总是与小人物的形象挂钩。
常看香港影视剧的人,应该熟悉港剧、港影的“盒饭文化”。盒饭是其中一个不可或缺的道具。港式盒饭,多是几块烧腊加几根蔬菜,肉汁渗进饭汤里,油滋滋的,最后再卧一个鸡蛋,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。
香港影视剧里,黑帮成员如果吃饭,打边炉和盒饭是高频选择。古惑仔就算做到扛把子级别,也会经常吃盒饭。这是因为,他们出身底层,刚开始打拼时只吃得起十几块钱的盒饭,等做了老大,这种习惯与口味已经深植入骨髓。
《英雄本色》里,周润发在地下车库吃盒饭的样子,便带着这样一层悲情意味。
《无间道》里曾志伟在警局吃盒饭场景同样很经典。在别人的地盘上,他大快朵颐地吃着盒饭,这大概是将盒饭吃得最风光的黑帮老大了。但再风光,也不过是一份盒饭而已。
星爷还有一张动图流传很广。他走在马路上,湮没在人群中,一边抽烟,一边吃盒饭。这是星爷刚出道时一部作品里的场景——《咖喱辣椒》,背景音乐是《改变所有的错》。
撇开角色,这个场景令人感到一阵酸楚,那是刚出道时周星驰的真实处境,也是每一个我们在社会上打拼时的样子。为了生活,狼狈、辛酸,为风尘所累。
当你端起盒饭,咽下那些不那么精致的食物的同时,也咽下了自己所有的故事和泪水。
2018年第37届香港电影金像奖颁了一个特殊奖项,叫“专业精神奖”,得奖的是一位茶水工。在香港剧组,茶水工的主要工作是管着剧组的盒饭。
这特别像一个隐喻,暗含着一种象征意义,肯定了盒饭在香港影视剧中所起的作用,无论戏里还是戏外,也肯定了每一个小人物在生活中的位置,无论是茶水工还是剧务。
盒饭也像一个万花筒,透过它,你能看到时间与空间在背后的流动。
它兴起于改革开放后经济快速发展之时,人口的大量流动:农民工进城、新型白领占领城市广场,催生了它。
在火车站旁、小商品市场、货物集散地、城市建筑工地与城市便利店里,盒饭有着它独特的位置。它代表着繁华背后的暗流。
在城市各个工地旁,你常能发现十块钱一份的盒饭小摊,无论物价如何上涨,它一直维持那个价格,两荤两素,管饱。
有些工地不提供食堂,工人们舍不得下馆子,这种盒饭小摊承担了他们一天的饭食。买一瓶啤酒或一大瓶绿茶,就着饭菜喝下,一天的疲惫就都消除了。卫生与口味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,他们不去抱怨,便宜、管饱就行了。
“叫卖盒饭”与个体生意的发展是同步的。当大型超市、商场渐渐地进入人们的生活,个体户的数量随之减少,“叫卖盒饭”便迎来了属于自己的终点。
如今在城市里,见得最多的盒饭还是在便利店里。城市年轻人早已习惯了便利店的存在,也习惯了便利店盒饭带来的饱腹感。
全家便利店有这样一组数字:每日便当需要10吨大米,做成4万斤米饭,每天销售30万个盒饭。
今年, 便利蜂出了一个盒饭数据,统计了北京互联网公司所在区域的盒饭销售数据。
中关村勇夺第一意料之中,毕竟码农满地跑。可酒仙桥为何能排到第二呢?因为酒仙桥也聚集了一批互联网创业公司,正是拼命的时候。这里最有名的公司是360,江湖传闻,360加班程度甚至强过阿里。
数据还显示,西二旗的盒饭销售时间持续到晚上12点。这里聚集了百度、华为、滴滴、腾讯、网易等互联网大公司,加班文化反应在了盒饭上。
便利蜂卖得最好的一道菜是烧汁豆腐,看来程序员们十分青睐它。那无数个加班的夜里,烧汁豆腐的味道或许能够减轻加班的哀愁。
蔡澜写过一篇《我怀念那些吃盒饭的日子》,记录了他这些年到各处拍摄时吃过的盒饭。
有台湾盒饭,上面铺着一块炸猪扒,下面盛着池上米饭,“最美味的不是肉,而是附送的小鯷鱼、炒辣椒豆豉,还有腌萝卜炒辣椒,简直是食物的鸦片,当年年轻,吃上三个圆形铁饭盒面不改色”。
有日本便当,“没有预算时除了白饭,只有两三片黄色的酱萝卜,有时连萝卜也没有,只是两粒腌酸梅”。
当盒饭沉浸在回忆的河流里,似乎披上了一层柔光。蔡澜的怀念,大概不是因为盒饭有多好吃,只是因为它在某种程度上记录了当时的岁月。就像那位怀念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绿皮火车盒饭的作者一样。
梁家辉曾拍过一部电影,叫《棋王》,电影中,他坐在绿皮火车的车厢里吃盒饭。
那大概是最美好的吃盒饭的样子。他打开饭盒,每吃一口饭,都要刮净饭勺,哪怕那饭盒里,只有一片蔬菜。吃完饭,他将开水倒入饭盒,喝下,最后,将桌上掉的米粒捡起来吃掉。郑重的样子,就像完成一种仪式。
他足够尊重旁人眼中微不足道的盒饭,足够尊重并珍惜自己的生活。
盒饭最终的宿命或许是败给泡面。泡面大概会凭借方便与廉价继统治火车、高铁之后,再统治飞机。泡面永远不死。
从前,有一份盒饭摆在我面前,我没有珍惜。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,我一定像梁家辉一样,充满敬畏地将它吃进肚子里。
[3].《盒饭数据藏加班真相:中关村加班最多,西二旗下班最晚》
[5].《春运火车上吃点啥,那年的猪皮饭见过吗?》,中国铁路。
[6].《最早的“火车餐”什么样?怀念70年代的餐车盒饭,至今记忆犹新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