灵修课上,我和女高管互骂对方是垃圾
作者:米大白
来源:商业人物(ID:biz-leaders)
近日,年仅32岁的女投资人魏萌参加里程LEGACY飞跃力工作坊的课程时,意外晕倒,抢救无效不幸离世。
官方资料显示,里程LEGACY是一家“提供领袖成长”的平台,通过课程培训,能“探索生命高峰,创造开发潜能,突破自我局限,活出内在天赋,发挥领袖同心协力及团队力量”。
魏萌的去世,在投资圈引起不小波澜。死亡真相,还有待更多事实的披露。但“心灵控制”类培训课程,借由这一事件浮出水面。
据网络流传截图中,一些知情人透露,这类课程涉嫌利用心理学经验和场域优势,来打击学员。这不由让我想起2016年,我所参加过的一堂灵修课程,以及课程上遇见的女学员。
优越感与身份感
灵修在互联网世界引起争议和质疑,是近两年的事情。在此之前,第一次接触灵修课的我,恍若进入了一个高大上的上流世界。
彼时是2016年的下半年,我正处于失业状态,闲了大约有两三个月,焦虑迷茫到日夜失眠。搞笑的是,慌乱之下,我并没有赶紧制作简历,寻找新工作;而是琢磨起了网上看到的“正念疗法”(概念最初源于佛教禅修,是一种精神训练的方法),试图深度的觉察自己之后,再规划往下的人生。
于是乎,灵修闯入了我的视线。
当时,在我居住的城市灵修还算是一个新鲜事物,搜寻良久后我才找到了一家工作坊。和网络上披露的里程LEGACY的课程类似,这家工作坊的灵修课程,也分“意识的觉醒”、“与父母亲和解”“死亡与重生”等八个模块。每个模块的训练需要四天时间,课程费用5800元,食宿自理,八个模块完整训练下来需要5万元人民币左右。
抱着试试看的念头,我报名了“死亡与重生”模块。和网络上大呼受骗的亲历者不同,初入课堂时,我的感受相当不错,甚至找到了自我满足感。
这种感觉来源很微妙,有环境的因素。工作坊的地址在郊区,是一栋三层别墅,依山傍水,还配有小花园。一层用于学员自由讨论,二层用于课程训练,三层是灵修老师的休憩之处。别墅装潢的十分有格调,类似当下好莱坞明星最追捧的侘寂风;教室内鲜花遍布,弥漫满香氛的气息;走廊上,还模仿高端酒店的冷餐会,摆放着精致的糕点、水果和红茶。
学员的身份,更是将这种高档之感,烘托到了极致。我所参与的课堂上,共有9名学员,都是女性。和我这种打车前往的学员不同,另外8个人都开着几十万的豪车,要么自己经营公司,要么有一份高收入的工作,并不太在意一堂就要5800块的学费。
进门后,主动和我交流的学员有3个。一个是前省级媒体的退休副主编幸福(化名),一个是经营医疗器械的女老板平凡(化名),一个是某国有银行省级分行的高管心悦(化名)。副主编60岁左右,颇有文化修养,读过克里希那穆提的著作,喜欢跨掉一派作家杰克·凯鲁亚克的《达摩流浪者》;女企业家则知道乔布斯年轻时候的印度之旅,能把苹果的美学和禅宗的关联讲得头头是道。
总之一句话,灵修课堂上,似乎往来无白丁。
也因此,课程尚未开始,这笔消费已经满足了我的虚荣心。在环境和学员的双重加持下,上灵修课给予我的优越感,远超买一款名牌包。
当时,在我心的心目中,灵修已经不仅仅是一门课程那么简单,还象征着一个小众且精英的圈层,象征着精神上与芸芸大众的区隔。
精神绑架与自我阉割
感觉虽然良好,但灵修老师的不容置疑,还是让我感觉到了不适。
老师叫慧茹(化名),个人简介中,她曾是公立医院的产科主任,了解女性身体奥秘,旅居印度多年,精通昆达利尼瑜伽,整合奥修、萨提亚模式等各种系统,开拓出了一门独有的身心灵深度疗愈课程。
不同于传说中乔布斯孤身一人,在印度的村庄游历了7个月。慧茹老师的课,需要团团围坐。开课前,先要关上窗帘,将室内的光线调到昏暗,然后大家围在一起,聆听每个人的分享。
分享的内容痛苦而隐秘,比如女高管心悦的故事。心悦四十岁出头,保养得宜,看起来生活的优渥又体面,但她的丈夫已经出轨两年,儿子叛逆逃学。两年时间她几乎过着婚内单身的生活,夫妻二人趋近零交流。说到委屈处,她哽咽难言,涕泪横流。
剩余的故事,也大都类似:副主编35岁离异,一人带大了女儿,却因为性格强势,不断与女儿发生剧烈争吵,和最亲近的人互相伤害,让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像是“一场空”;一名投行的女白领,则认为自己必须足够优秀和成功,才能得到别人的爱,这些有条件的爱让她疲惫而委屈。
一片延绵起伏的女人抽泣声中,慧茹老师显得高高在上。她身穿白衣,赤脚坐在台上,俯视着她女学员们,没有任何安慰的话语。她要的是让学员们在过去的痛苦中死去,然后重生。
灵修课上的学员。图片来自于作者参与的灵修工作坊公号。
“死去”的方式颇为荒诞,那就是彻底的自我暴露,然后自我突破——即说出你全部的隐私,再用力的撕烂屋里的报纸、摔打身边的靠枕,彻底的吼出来、骂出来、哭出来。
过程中,老师游走在学员中间,但凡发现你不够投入、不够歇斯底里,就会用力的对你进行拍打,厉声质问:你的自我为何如此顽固,为何连坦承自己的痛苦也做不到?
之后便是针对问题的具体分析,而这种分析也透露着古怪。比如面对丈夫出轨的心悦,老师的解答是“灵修只负责修行你自己,解决不了别人的问题。就你自己而言,你是否破除了我见和我执?”
为了印证一切痛苦,首先源于自我的偏见和执着。慧茹老师随即开启了一个课堂游戏,要求银行女高管在内的4名学员带好纸笔,离开教室,到小区内溜达15分钟再返回。游戏过程中,学员不许交流,各自将出各自门见到的人、事、情景以及产生的念头,记录下来。
15分钟过后,学员返回。慧茹老师挑选出相同场景下,学员们所记录下来的不同念头(比如一个独自玩耍的孩童,有学员认为她无忧无虑,心悦则认为父母缺席),然后将之形容为傲慢。她反问这几个学员,所看到的世界是否准确,每一个判断,是客观真实还是由自己的偏见构成?
课程至此,我产生了怀疑。假使丈夫已经在婚姻中出轨,应该谴责的不是对方违背承诺吗?为何要反思自己以偏见看世界?离婚便能解决的事情,为何要灵修?
但心悦却仿佛受到了震动。她开始反思,她眼中沉迷于游戏、叛逆逃学的儿子,是否也有隐衷;甚至怀疑起自己大男子主义的父亲,让她对男人一直“抱怀着偏见”。
心悦回忆起2015年七夕节的一个故事。这天,她出轨的丈夫破天荒的18点前回家了,并送了她一个奢侈品礼物。她抚摸着礼盒反复思量,然后嘲讽的问了一句“又有哪个狐朋狗友需要贷款了吗?”
在老师的引导下,这段往事被她反复剖析,她认为自己丢失了与丈夫重新旧好的关键契机。她决定先去修复自己,再去修复生活和关系。
至此,我嗅出了一缕精神阉割的味道。
怪力乱神与钱的问题
然而自我矮化,只是课程中的一个小章节。更激烈的环节设在第四天。
这一天的内容还是围绕死亡和重生,采取的方式却变得更加暴烈。
课堂上,慧茹老师表示还要继续打破每个学员自我保护的面具,要求每人都要说出内心最恐惧、最不能接受的话语(即外界评价)。然后由五名学员进行辅助配合,分别扮演“门框”和“斧头”,向学员开战。
经营医疗器械的女老板平凡在这个环节彻底崩溃了。平凡长相漂亮,早年曾做过医药代表,创业的过程中遭受过很多“出卖色相、财富来源有问题”的非议,她最深的恐惧是别人辱骂女性生活作风有问题。
灵修老师听完平凡的恐惧后,当场要求两名“门框”拦住她的去路,三名“斧头”指责她就是利用性别优势成功,就是依靠过美色,就是生活作风不好,辱骂她一无是处,没有实力。
平凡一开始尚能自我辩白,但耐不住“斧头”们声音高亢的指责。攻击性的话语源源不断冲她而去,“门框”们则用胳膊将她紧紧架住,不容许她反抗。最终,她情绪崩溃,倒地嚎啕大哭。
尽管慧茹老师表示,“门框”象征世俗压力,“斧头”象征内心恐惧,每个人都需要度过这一关,我却忍不住内心发慌,产生了逃避的念头。
当然,真正让我退却并不仅仅是心理暴击,还有金钱投入和充满怪力乱神的话语。
与宇宙的能力链接、吸引力法则、气脉学说、人身体里有三脉七轮等五花八门的内容,时常在课堂中出现。这些内容互不相干,弥漫着伪科学的味道。
甚至在课堂的最后一天,慧茹老师和一名老学员描述起在尼泊尔的首都加德满都游学时,看到自己圣灵的场景——是的,她们甚至不再说提高自己的灵性,而是切切实实的强调有种类似圣灵或者灵魂的东西,可以通过修炼获得。
慧茹老师表示,加德满都寺庙众多,信众如云,敬神活动四处可见,满街都是供奉的酥油灯、神龛以及摇铃声。寺庙里,她在“佛音碗”木柄与碗边碰撞出的嗡嗡声中冥想,突然就看到自己干净圣洁的性灵出现在自己身体上空,护佑着自己。
当然,修炼出性灵也是需要钱的。我所参加的灵修课程,经常组织印度、西班牙、摩洛哥、尼泊尔等佛教圣地的游学。游学的费用则更是数以万计了。课程一旦完成,老师便会推荐游学继续提升自己。
也幸好因为贫穷,我的灵修之旅只维序了四天,便夭折了。
*题图购买于视觉中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