减肥神药爆红背后

 

 

作者：叶渔

来源：商业人物（ID：biz-leaders）

 

今年8月，特斯拉的马斯克到希腊度假。他在海滩袒胸露背。他的父亲批评他饮食生活不够健康。照片在网络上疯传。30天后，他的体重下降20磅（约9公斤）。有网友问他减重的秘诀。马斯克称靠间歇性断食和一款名叫“Wegovy”的药物。

 

与这位超级网红相伴的，是TikTok等社交媒体上数亿的搜索量。

 

大洋彼岸的中国，该药还没有获批用于减重，但医生和“病人”似乎都有了种心照不宣的默契。它的目标受众2型糖尿病患者有的正陷入找不药的焦灼，或要支付成倍溢价。

 

“不实信息”

 

马斯克所说的“Wegovy"，是总部位于丹麦的药企诺和诺德旗下的药物品牌名，其药物名为Semaglutide，中文名称司美格鲁肽，是现在糖尿病领域最受重视药物之一。但它有个附带作用，中枢性延缓胃排空，也就是吃完药的人会不感觉饥饿，抑制食欲。

 

司美格鲁肽是一款处方药，需要找临床医生问诊评估。

 

诺和诺德中国公告称，司美格鲁肽注射液目前在中国获批的治疗领域为2型糖尿病，适用于在饮食和运动基础上，接受其他同类药物治疗血糖仍控制不佳的成人。

 

就该药在适用症外使用的问题，今年6月，诺和诺德在中国的管理机构发布了一则声明，强调社交媒体上出现涉及GLP-1类药物的信息为不实与误导内容，“高度关注、坚决反对”。

 

截图自诺和诺德中国官网

 

2022年5月底，在频繁听同事谈了一年时间后，一位天津忙着运动减肥的男士，在当地一家三甲医院内分泌科凭借“代谢异常”的诊断拿到处方。因用于减重，他没有在药房取药。医院对面，一盒488元，他在那儿的药店拿到了想要的货，比同事网上买的便宜。

 

这是此前不久《三联生活周刊》报道的案例。文章里还提到一位21岁的女性，她知道自己没有达到适用标准，但觉得“年轻，问题不大”，她说给自己定的目标不算太难，一个暑假减重五公斤以上。她找了一个代买人，网购，邮寄上门，一盒900元。

 

医疗自媒体“丁香园”讲述了该药散播链上的医生群体，“可以通过内分泌科同事开处方，或者有其他方式从药房开药”。整个药物流转中，医生成了颇具号召力的代言角色。

 

不过药在变得紧俏。

 

相关热门帖子下，有困扰于糖尿病、多囊卵巢综合症的患者反映医院买药愈加困难。

 

网上仍有销售渠道。电商平台上就不乏店铺打着“冷链空运”标识，将该药送到用户手里，其中以低剂量1.5ml居多，价格在650元左右，3ml约1600元/支，附赠针头。

 

“商业人物”以问诊者身份在某电商平台分别向六位医师在线问诊，均只需回答格式性问题。医师们未验看线下就诊凭证、报告等。若以“糖尿病”名义，问诊者多可线上拿到处方。其中有一位医师询问是否为“首次用药”，若“是”，该医师会明确拒绝开方，讲“首次用药须在线下购买”。对其他病症，有医师表示“不建议使用”，也有称平台新规定，无法给非糖尿病患者开方。

 

不过“商业人物”仍从医师那里拿到了肥胖症处方，且事先已明确未使用过该药。除此外，平台销量最高的药店，只需向客服提交“肥胖”等信息，即可取得购药处方单。

 

左为在线医师处方单；右为药店客服开具的处方单

 

据提交给平台的证照，多个网店上线时间为2022年夏季或秋初。

 

供需

 

走红并非偶然。即便是医生也承认，在可见范围里，这一药物对减重确有效果。

 

有媒体报道称，司美格鲁肽可在68周内减重20%。有关数据仍有待检验。相比减肥，呕吐、腹泻、胰腺炎等不良反应被作为了可接受事项。

 

随着社交平台晒体重的年轻人越来越多，医院原本并不算火热的内分泌代谢科，成了受追捧的对象。“深蓝观”所写《当降糖药成为疯狂减肥药》也被诸多媒体关注。上海某三甲医院内分泌科医生每天会接待三四个“被种草”的患者。他所在医院6月只开出100多支。不到半年时间升至1500-2000支。有知情人士透露，自8月起，上海医院陆续出现断货。

 

百度指数看，以“司美格鲁肽”作为关键词的搜索量从2021年8月中旬有了明显波峰。那是它在国内官宣上市的时间。诺和诺德举行了百城媒体发布会。办会对诺和诺德并不陌生。2014年，诺和曾邀请近300名医学人士飞赴青岛参加学术会议，一度引来有关部门注目。

 

从传播上，它还是以减肥神药进入公众认知的。以“减肥神药”做关键词的微信指数有两波高峰，一是2021年底日环比突增70104%，二是今年3月公众号日环比增52877.1%。

 

这同样是一个供需市场。去年中旬，司美格鲁肽就获美国食药监局（FDA）批准用于肥胖症，药品一度脱销，某种程度也降低了中国用户的顾虑。

 

最新全国性调查显示，依中国标准，超过一半中国成人超重或肥胖。

 

肥胖是指可能损害健康的异常或过多身体脂肪蓄积。体质指数BMI（体重÷身高²）尽管作为身体脂肪测量指标准确性较差，但仍广泛应用于临床。综合世卫组织的白人超重和肥胖标准（BIM 25和29.9kg/m²)，结合体脂率及脂肪分布，中国肥胖问题工作组建议BMI 24和28kg/m²为超重与肥胖临界值。最新50多万中国慢性病前瞻性研究也支持了这一标准。

 

但这只是医学病理意义上的，而司美格鲁肽无意中进入了另一个蓬勃赛道：医美。在医生看来，不少人并不符合肥胖的指征。而真正处于肥胖症的患者，又对减重这件事不甚积极。

 

司美格鲁肽每周只需用药一次的便捷，和初始的低剂量，让有减肥欲望的群体萌动。

 

在这过程中，医生的裁量权、引导，及责任意识，显得尤为重要。

 

2021年底，司美格鲁肽被划入国内医保。藉此，以减重为诉求的超适应症患者能用过去1/3到1/6的价格自费购药。国家集采与医保砍价争取的较低获取成本，也刺激了消费。

 

创收

 

诺和诺德几乎在中国延宕了十年的空白市场狂奔。

 

西布曲明是首波进入中国的减重药物，时间在2000年前后。因较重副作用，甚至致死率，2010年，该药被禁，之后流入地下市场，一粒净赚近百倍。中国当下获批的减重药物，只有一款奥利司他，效果依然不算好。国家食药监局药品评审中心（CDE）信息显示，司美格鲁肽（口服片剂）用于体重管理适应证已获临床试验默示许可，其在国内用于减肥确有可能性。

 

医学干预下的减重，早在20年前就被提出和实施。但对于难以创收的诊室，医院没钱，也无力推动。奥利司他生产方曾试图与国内医院合作开设几十家专科门诊，不了了之。

 

近几年政策牵头，伴随人们对形体诉求，加上不受医保限制，减重门诊渐成创收项目。临床上，肥胖仍属模糊地带，有些医院，手术由外科负责，减重归属内分泌或营养科。

 

不同科室利益，不同的方案选择。

 

“八点健闻”援引一位由外科主导的减重中心主任讲述的情况，患者做一次减重手术费用6万元左右，医院挣到1万元，而整容修复手术，有患者会花费100多万。在强调三甲医院专注疑难杂症的国考背景下，分属4级手术的减重手术，能够拉高医院和内分泌科CMI值（疾病组综合指数）。CMI可简单理解为跨科室复杂程度。而核心的营养科，仍面临着创收难题。

 

今年上半年，诺和诺德全球营收113.79亿美元，中国占10%，GLP-1类降糖药收入50.07亿美元，同比增超80%，传统胰岛素业务跌3%，中国区下跌9%。官方归因于集采政策。

 

诺和诺德在中国以分公司形式经营，北京、上海、广州、杭州、武汉、济南、成都、沈阳等设有八家分公司，企信系统年报信息看，员工有千余人，主营业务为咨询、联络，不含销售。

 

个体行为？

 

普遍公众意识里，肥胖依然是个人的事，减重的核心法门在于节食加运动。个体管理是必要且应引起足够重视的。只是医学上，单纯生活方式控制并不能阻挡社会性肥胖的蔓延和复发。

 

对多数人而言，生活方式干预的效果难以长期维持。“官方也尚未将肥胖认定为疾病，这可能会强化肥胖仅仅是行为问题这种缺乏证据的观念，从而产生习惯性指责，进而导致治疗惰性。”2021年6月，国际医学期刊《柳叶刀杂志》封面刊发表了一组“肥胖在中国”的文章，作者是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潘安、潘雄飞等国内多位教授。文中提到了肥胖在个人因素之外的“复杂系统问题”，也论述了目前临床医学与相关医护人员面临的困境。

 

按当下发展趋势，通过拟合模型估算，到2030年归因于超重肥胖的医疗费用将为4180亿元，约占中国医疗费用总额22%。该数据为保守预测。

 

文章称，肥胖可以看作市场失灵导致的负面结果。因此，世卫组织推荐财政政策是解决肥胖问题的工具。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的调研综述表明，对含糖饮料和不健康食品征税能减少消费，同时水果蔬菜的价格与儿童的体重相关。距离超市越远，会加剧肥胖的形成。快餐供应越便捷，肥胖的概率也越高。食物的可获得性与可及性，和日益工业化的现代食品体系，是政府应介入的环节，同时在道路规划、工作场所跟社区建立便于运动的支持性环境。

 

不过在医疗及诸多举措之外，潘安等并未深入涉及社会心理、传统和氛围讨论。彼时，司美格鲁肽还未作为一种药品有适用症外的滥用趋势，也未作为现象流行。

 

而就在柳叶刀封面刊发布两个月前，武汉大学毕业生论文库里有了一篇“肥胖谈论回应方式与心理健康结果”的文章。在司美格鲁肽的抢购热潮中，这或许是值得关注的一件事了。

 

参考资料：

①魏倩：《被追捧的“减肥神药”，真的能随便打吗？》，《三联生活周刊》，2022.10.15.

②云也：《听说每个科室都有一个偷偷给自己打「减肥针」的医生？》，丁香园，2022.10.06.

③谭卓曌：《当降糖药成为疯狂减肥药》，深蓝观，2022.11.11.

④安富建：《打破禁药宿命，减肥药的黄金时代来了？》，财健道，2021.12.20.

⑤吴妮 张羽岐：《我不是“减肥神药”》，财健道，2022.07.22.

⑥田为 雨程 陈鑫：《站在肥胖十字路口的中国人，降糖药和减重手术跟得上吗？》，八点健闻，2022.11.10.

⑦庄时利和：《30天瘦9公斤，马斯克带火的这款“减肥神药”安全吗？》，凤凰网，2022.10.25.

⑧Xiong-Fei Pan Limin Wang An Pan：《Obesity in China》，《TheLancet》，June2021,Volume9,Number6.

⑨庞梦琪：《肥胖谈论回应方式与心理健康结果：确认度与基本心理需要满足的链式中介作用》，武汉大学，2021.4.

 

*头图购买于视觉中国